最近几年来，我经常想，如果俄罗斯作家果戈理转世投胎到现在中国，会不会一边悲痛一边又欣喜若狂，因为喜欢写讽刺小说的他会发现，这个国家，比那个时代的俄罗斯更为荒诞。

　　并且，这个国家层出不穷的荒诞剧荒诞得如此有水平，根本不需要作家再去创造了，只需要如实地描绘就可以了，不管多么有想象力的讽刺小说家，势必会发现，他的想象力远不如现实世界离奇。

　　譬如，最近一起荒诞剧是，某省要审查县处级干部们的廉政，办法是书面考试，而合格率高达90％以上。

　　哦，这个做法真是太黑色幽默了。从小学一路读到硕士，我一直被教导，这个世界的事件之间的关系主要是两种：相关和因果。

　　相关即，事件A与事件B之间相互关联，通过探查A可以探查出B来。相关分两种，一是正相关，即事件A和事件B的发展规律是同一方向的，一是负相关，即事件A和事件B的发展规律是反方向的。

　　因果即，事件A与事件B互为因果，事件A的变化导致了事件B的变化。

　　例如，我们的应试制度，其基石就是正相关，制定这一体系的人会认为，考试得分越高，就当被越好的学校录取。

　　也就是说，考试得分和录取之间的关系是正相关。

　　不过，若加进另一个因素——能力，就有了变化。应试制度的逻辑是，考分越高，能力越强，能力越强，就应当被越好的学校录取。

　　考分、录取和能力之间，就有点因果关系了，因为能力强，所以考分高，因为能力强，所以应该被更好的学校录取。

　　然而，因为我们的应试制度存在种种问题，所以考分、录取和能力之间的关系，变得晦暗不明了，最终有了“高分低能”的现在存在。

　　我采访过数名演员，他们说，在其学习过的中央戏剧学院或北京电影学院有一个普遍现象：学习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最后基本都没大成就，而有了很大成就的，多是令老师头疼的普通学生或差生。

　　这个现象里有著另一种因果关系——成绩好的学生，太在乎老师了，最终失去了自我，所以不可能有大成就。

　　制定某一制度的人，初衷或许都是希望这个制度的基石是因果关系，但影响任一制度的因素都太多太复杂了，所以退而求其次，能有相关关系也不错。但可惜，因为另一些因素，一些制度连相关都做不到了，那时就会成为笑话。

　　某省炮制出用考试来审查廉政，这就是笑话，因为这个考试成绩，和廉政既没有因果关系，也没有相关关系，甚至可以说啥稳定关系都没有，但硬是被拿来作为一种凭证了，这真的很荒诞。

　　荒诞，正在我们古老的土地上大肆流行，例如“躲猫猫”，“俯卧撑”，“发噩梦而死”、“欺实马”和“你到底是为谁说话”等等。在我看来，尤为经典的是“周老虎事件”，弄一只纸老虎拍些照片，就想欺瞒全国人民而达到某种目的，实在是太不敬业了，很多网友称“不要侮辱我们的智商”。

　　但是，人家就是侮辱你们的智商，又能怎么样？毕竟，人家重视的是仕途和利益，而侮辱不侮辱你们的智商，和人家的仕途与利益，基本上既没有因果关系也没有相关关系。

　　所以说，当我们自恋地认为，制造这些荒诞剧的人智商太低时，其实自己的智商也低了，因为我们自恋想像中的因果关系和相关关系，这些荒诞剧的制造者们是可以忽略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尽管这两个世界处于同一个空间，但其中的道理却大不相同。

　　当我们处在这个世界看那个世界时，我们用了自己的道理——也即种种因果逻辑和相关逻辑，但是，那个世界的因果逻辑和相关逻辑，是另一套逻辑，和我们的并不相同。

　　同样的，当他们处于那个世界看我们这个世界时，也在不由自主地用了他们自己的因果逻辑和相关逻辑，他们自恋地以为，我们应该明白，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他们忘记了，我们看问题时，是另一套逻辑。

　　所谓荒诞，其实就是视角不同。

　　　自然，一个和谐社会，不应在同一空间下存在两套逻辑，一个和谐社会，应该用的是相同的因果关系和相关关系，而且这些逻辑是正确的。

　　很多哲人指出，自恋是每个人乃至世界的核心问题。具体而言即，我们对自己的种种逻辑非常执著，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个世界就应该按照我自己的种种逻辑而运转，如果不是，那我也要努力让世界变成那个样子。

　　这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并且，这些哲人还指出，即便是将自己的“美好而正确的逻辑”强加给这个世界也一样是自恋，一样会导致痛苦。事实上，就算无比真诚地想用“美好而正确的逻辑”改造乃至拯救这个世界，但一旦通过此途径掌握了权力后，最终就希望这个世界接受自己的任何逻辑，那时就会给他人制造更多的痛苦。

　　例如，父母对孩子说，我爱你，所以你要听我的，这就对孩子造成了种种伤害，而权力欲望太强的父母会说，我是你父母，所以你就该听我的，这时孩子面对的就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地狱。

　　自恋是人性的根本，极少数圣贤放下了自恋，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必须承认它的存在，并去从制度上防止一个人的自恋对另一个人造成严重伤害。

　　譬如，假若有切实可靠的监督体系，那么前面提到的种种荒诞剧自然就不会发生，因为这些荒诞剧的制造者，必须考虑监督者的逻辑。

　　再如，如果法律明文规定，父母若打了孩子，就会被剥夺抚养权，或受到其他相应的惩罚，那么父母自然会去尊重孩子的逻辑，或就算看不到孩子的逻辑所在，他也得控制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将自己的逻辑强加给孩子。

　　最后，我自恋地想，或许即便果戈理再世，他也希望，最好现实世界没有他写荒诞剧的素材，他只能在想像中描绘一个想像的荒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