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渴望事事完美,追求处处“成功”,那膨胀的面具就会成为她难以承受的压力。
2000年1月22日下午,彭军和她的丈夫以及他们的儿子来到我的咨询室。
从外表看来,33岁的彭军是那种热情、开朗的知识女性,衣着得体,举止大方,微笑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而她的丈夫,则显得随和、厚道,留着胡茬,与人接触时略有些拘谨;他们的儿子起先是一副听话、懂礼貌的样子,但很快就表现出了一个9岁孩子对于咨询室内的电脑的急切向往和巨大热情……直到他们去安排自己的住宿时,我还是不能确认,3人之中谁是需要心理咨询的人。
第二天,彭军来到了我的咨询室。
“王老师,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我去过几家医院,看过好几位心理医生。”
“噢,情况怎样?”
“他们对我的诊断各不相同,有的说是神经衰弱,有的说是抑郁症,有的说是恐怖症,还有的就笼统地说是神经官能症。”
“诊断之后呢?”
“他们都给我开了不少药,但我都没吃完,总是吃一半扔一半。”
“你觉得他们的诊断不准确?”
“不,我觉得他们的诊断都有道理,但吃药吃过几天都没什么反应,我又怕副作用,所以不吃了。”
从她的叙述中好像医生诊断的这些问题她都有。
高考后遗症——神经衰弱
彭军一直认为,自己所有的心理问题都可以算是“高考后遗症”。
1984年5月,因为成绩拔尖并且乐于助人,即将高中毕业的彭军被评为市里的“优秀共青团员”。她所在的中学对此十分重视,以至在校园里挂出了“向优秀共青团员彭军学习!”的横幅。开始,彭军很高兴,常常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望一眼那条横幅,心里感到一种特别的满足。
但不久之后公布的预考成绩,却给彭军带来了不安。一向是班里前三名的彭军,预考总分却落到了第八名。上一年,这所中学就只有8名文科生考上了大学。
校园里还挂着那条标语,彭军的心里却有点挂不住了。作为农家女孩,她很明白,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得回去种田,现有的荣誉就会像鼻梁上那副近视眼镜,不但不能给她切实的帮助,反而会成为他人的谈资和笑料。
“我第一次变得刻苦用功起来,开始起早贪黑地看书做习题。我觉得自己已经浪费了许多好时光,这一个多月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浪费了。但是没几天,我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
下午上课时总是昏沉沉的;而到了夜里上床之后,大脑却又特别兴奋,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易疲乏、易激动、记忆力下降,“刻苦用功”却没有高效率。“就一个月,我发现自己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当时也听到过‘神经衰弱’的说法,认为那是用脑过度的结果,只要高考结束后好好休息也就会没事。”
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彭军虽未落榜,但也只考上师范学院的大专班。
大学三年,彭军的焦虑症状得以缓解,但并未消失。每逢考试,那种紧张不安的感觉总会重现,并且常常把她的生理周期打乱。
毕业分配,彭军进了一所乡镇中学。在这里,她结了婚做了人母,工作上也成为骨干,平静而充实的生活里,似乎再也看不见焦虑的影子了。
无忧无虑的日子只过了10年。1997年秋天,经选拔考试(又是考试),彭军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被调入市里的重点中学。
新的工作环境,新的人际关系,给她带来了适应困难。连续性的失眠再度出现,她感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以前。虽然住在校园,但她怕自己会睡过头,所以一直不敢回去午睡,总是“坐在办公室里眯一下”。
她现在的焦虑主要是害怕下岗。虽然是择优选拔的教师骨干,但彭军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靠得住的“关系”,又有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稍不小心,就可能被排挤下岗。
对婚姻的不满——抑郁
在彭军看来,比自己更有可能下岗的是她的丈夫。“他只会教书,没有别的能力,特别不会处理人际关系。”
在丈夫之前,彭军有过好几位追求者,其中还有一位是现在这所中学的校长。当年他是一位大胆而风趣的小伙子,他猛烈的爱情攻势,曾经在小镇里倍受瞩目。但彭军拒绝了他,“当时我觉得他太爱出风头,不可靠,而我只想要安安稳稳的家庭生活,所以选择了我现在的丈夫,因为他踏实,不会花言巧语。”现在每次和他碰面,她都会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但私下里,她却常常拿他来与丈夫相比,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一个错误。
去年,弟弟大学毕业前,彭军要丈夫去一位领导家里“走动走动”,帮弟弟落实一份工作,可丈夫就是不肯去,以致弟弟不得不到广东打工去了。
作为两地分居的夫妻,丈夫每到周末就来城里与彭军相会。他不搓麻将,不打牌,回来之后就呆在家里,除了做些彭军认为“没有出息”的家务,就是读书看电视。10年磕磕碰碰的结果,是彭军在家里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假如我问这客厅的面积有多少,他就会拿尺量好,然后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结果。”
彭军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格局,“大事小事都要我操心,我受不了……我老是觉得累,也想像别的女人一样找个肩膀靠一靠,可我却找不到这样的肩膀。”
她不止一次地冒出过离婚的念头,但丈夫总是不同意,而且她也找不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只好一次次地放弃。(而她的丈夫却在单独交谈时告诉我,因为她提得不坚决,所以他不敢轻率同意。“有时候,我真的想答应她算了,我觉得就是找一个打工妹过一辈子也会比现在好。”)
彭军清楚地知道,现在真正令她动心的是像校长那样“有所成就”的男人。“但在骨子里,我又是很传统的女人,我不敢解脱自己的婚姻。”
工作之余,同事们也会谈到各自的家庭。每到这时,彭军便默不作声。她为自己10年前的选择而后悔,觉得是婚姻让自己“抬不起头”。到了周末,她总想跟丈夫大吵一顿,可越是这样,丈夫就越是让着她,最后她竟对丈夫的好脾气心生怨恨,“那软绵绵的性格实在不属于好男人!”
回避校长又回避同事之间的交流,彭军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会讲话了,脑子也不灵了,听别人讲话也不专心,常常在别人讲完之后又反问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下班之后,也常常在家里发呆,什么也不想做,“有时觉得自己就像行尸走肉!”
不敢正视学生——恐怖
1999年暑假,彭军再一次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就给她开了一些抗抑郁药。像大多数寻求心理治疗的人一样,彭军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病情。然而,刚刚走出医院大门,她就遇上了一位自己班里的女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学生热情的招呼,她突然满脸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位学生显然发现了她的尴尬,很快便转身离去。可开学之后,彭军发现,她与这位原本比较亲近的女生之间,就有了一道屏障。“我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但我又不可能告诉她事情真相。”彭军说。此后上课,面对那位女生,她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
不久,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市里有位领导,听说彭军教学有方,就把儿子转到了她班上,并且专门带着儿子来到她家,希望彭老师能多多关照。彭军很看重这事,一年多的悉心照料,的确使这位男生的成绩有了明显进步。“也许是他感觉到了我的情绪波动,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暑假之后他就很少找我了。有一天下课后,我回到办公室,听到另一位同事正在给一位学生辅导古文翻译。我走过去,突然发现,坐在我同事对面的正是这位市领导的儿子!”
作为一位语文老师,彭军的自信受到了很大打击。她知道,那位同事不可能主动去辅导外班学生的课程,如果不是学生家长的交待,便是这位学生主动找上了她的同事。“他有问题,为什么不问我?”彭军一遍遍地寻求解释,可每一种解释都让她难于接受。
教室里又多了一位她不敢正视的学生,彭军的课上得很有些艰难了。短短的50分钟,她要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走神!”但越是这样,她的注意力越不集中……口误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的停顿也经常发生,彭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恐惧感迅速泛化:上课时,她总是抬头望着天花板;课后走在路上,她又总是低头看着路面;即便是在办公室,同事的目光也会激起她内心的恐慌。恐慌导致回避,回避又加剧了恐慌,青春期常见的社交恐怖症状,现在落到了32岁的彭老师头上。
她放不下的面具
第一次交谈,我基本上是一位倾听者。此后,我与彭军、彭军的丈夫以及他们夫妻俩分别有过多次交谈,从中获得了更多的线索。
彭军家里有弟妹4个。彭军说,她父亲对子女的管教十分严厉,孩子所做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满意。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便是父亲的挑剔:“连箩筐绳都挽不好,还能指望你干什么?”“插秧老低着个头插得好啊?要动动脑子!”“慢慢吞吞的,怎么都跟你妈一个样?”每次一家人在田里干活时,看到父亲吆三喝四的样子,彭军心里就有气。
在彭军看来,父母的关系很不公平,所以在选择自己的婚姻时,她不能接受一个脾气不好的男人。
但父亲的严厉,也给她带来了不断的进取心。无论在什么方面,什么场合,她都不肯服输。高中被评为优秀共青团员,大学里又进了学生会,毕业之后工作不久,她带的班级学生成绩都不错,语文平均分甚至排过全市第一名。但她还是没有放弃,多年来一直坚持进修学习。
与此同时,作为长女,大学毕业的彭军不能不照顾家里,弟弟妹妹的成长也耗费了她大量精力。小妹从初中开始就被她带在身边,升学、找工作、恋爱,彭军担起了本该父母承担的责任,不料刚走向独立的小妹却在一场车祸中离别人世。
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使彭军心力交瘁。这时候,她发现,在别人家里,所有的重担都压在男人肩上,而自己家里的情况却刚好相反……
至此,我们能够比较清晰地看见彭军的心理发展轨迹:父亲是家里的权威象征,为赢得父亲的赞许,她把父亲的愿望内化成为对自己的要求,什么都要做好,处处不甘落后。但父亲的赞许又是如此难得,它使彭军陷入长久的奋斗和焦虑之中,并逐渐形成自己的完美主义个性,这使她总在追求那最难企及的目标,因而一再给自己加压:学生的考试成绩要好,大专文凭要“升级”,弟弟妹妹的路也要铺垫好……
对“成功”无休止的追逐,决定了一个人对来自他人的评价具有高度敏感性,而这正是社交恐怖症状的根源。
当成功的追求者过分注重他人的尊重与认同而忽视真实自我的发展时,那膨胀的面具就会成为个体难于承受的压力,“成功焦虑症”由此而生。
“王老师,是不是不戴面具的人才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生活在社会里,不戴面具,就会有无休止的人际冲突,哪来快乐?只是,我们应当抛弃那些不必要的面具(比如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看过心理医生)和承受不了的面具(比如一个平凡人非要以救世主自居处处要争先),才能充分发展自我,最终体会到人生的价值和乐趣。”
“我明白了。我以前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心理分析,但现在,我好像知道了该做些什么。”
“心理治疗不可能一蹴而就,你也不能急于求成。”
在交谈之外,我教给她一些自我放松训练的方法,并建议她到医院去开一点抗焦虑药,以帮助调整作息规律。到了4月,彭军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的视线恐怖症状已基本消失,也不再担心下岗,睡眠状况有所好转……